第六零八章 矛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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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(二合一)飞檐雕兽的天井小院中,四方倾斜的屋瓦将雨水尽数汇集在天井之中。虽然雨势已经变小,但天井之中依旧水流滚滚。暗沟入口处落叶打着漩涡被水流吸走。湍急的水流发出呼呼的啸叫之声。

    红漆雕栏的长廊之上,一身紫袍的吕中天正负手站在廊下看着天井中的雨水奔流,脸上神情平淡无波。在他身后,面庞英俊身材修硕的吴春来和副相钱谦益沉默的站在那里,静静的追随吕中天的目光看着天井中的水流和水面上旋转的落叶。

    “呵呵,雨算是停了,要是再大些,持续时间再长些,咱们这公房怕是要内涝了。适才那雨水都漫到第二条台阶那里了。看起来,排水的阴沟应该是有些堵塞了,往年比这更大的雨水也能顺利排出,不会积留。定是这些烂树叶和淤泥堵住了。”

    吕中天呵呵的笑着转过身来,慢慢的走回公房之中,坐在一张太师椅上。抖了抖官袍的袖子,捧起一盅茶水来稀溜溜的喝。

    吴春来和钱谦益也跟着进来,吴春来学吕中天的样子坐下喝茶,钱谦益却皱着眉头来到吕中天身旁,沉声道:“吕相,你还能如此淡定么?这严正肃和方敦孺要变天了啊,他们做的事情你竟能容忍么?”

    吕中天皱了皱没有,笑道:“钱相是何意啊?老夫怎么没听明白呢?”

    钱谦益跺脚道:“吕相还跟我打什么哑谜?人都要骑在咱们头上拉屎了,怎么您还这么淡定?人家今天说的明明白白的,常平仓归于他条例司管辖。各地常平仓官员由州府县主官担任,那不是说,这些地方的知府县令都要归他们管么?这般公然夺权,您怎么今天在殿上不说话反对?这是要架空咱们政事堂么?吕相不闻不问,这岂非是纵容和软弱?”

    吕中天愣愣的看着钱谦益那张急不可耐的老脸,忽然间朗声大笑了起来:“哈哈哈,老钱呐,看来你真是要告老致仕咯。你可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了。”

    钱谦益怒道:“老夫是老了,老夫也不想受这个气了,明年我便致仕回家了,我可不想再多管闲事了。吕相就当我没说刚才的话。”

    吕中天指着钱谦益笑道:“瞧瞧,还真生气了。老钱呐,不是我说你,你是真的没弄明白眼下的情形。今日殿上之事都是昨晚在宫里当着皇上的面大伙儿表态支持的,难道老夫今日要在殿上闹将起来么?皇上会怎么想?”

    钱谦益瞪眼道:“可是昨晚所议之事可没有让知府县令兼任常平仓主官之说。但是常平仓划归他们管便罢了,这不是别用用心之举么?”

    吕中天捧杯喝茶,钱谦益还待要问,吕中天摆摆头道:“春来跟钱副相解释解释,老夫相信你一定看的比钱副相清楚。”

    一旁的吴春来微笑拱手道:“不敢!春来愚钝,岂会比钱副相看的更多。不过这件事……春来还是悟出了些东西来。但不知能不能说。”

    吕中天笑道:“有什么不能说的,有没有外人。说吧,老夫也想知道你跟我想的是不是一样。”

    吴春来起身躬身道:“好,那春来便来瞎说一气。不对之处,还请吕相多包涵,也请钱副相多包涵。”

    “哎!你客气什么啊?谁不知道你点子多,要你说你便说嘛,卖什么关子。”钱谦益焦躁的坐下,端起杯子里一口喝下,却又呸呸呸的乱吐出来,大叫道:“啊,烫死老夫了。这茶怎地还这么烫?那个沏茶的?想烫死我么?”

    吕中天和吴春来对视一眼,同时大笑起来。

    “钱大人,您当真觉得吕相不闻不问是软弱之举么?钱大人难道不知道吕相曾经说过的话么?”吴春来笑道。

    “吕相说的话多了,老夫怎知你说的是哪一句?”钱谦益舌头烫的又疼又麻,没好气的说道。

    “吕相曾经说过‘想要其灭亡,必要使之疯狂。’。疯狂的人会自取灭亡,根本不用太花心思去对付。”吴春来微笑道。

    钱谦益皱眉道:“现在还不够疯狂么?他们今日颁布的那新法,那般做派举动,还不够疯狂?”

    吴春来笑道:“还不够疯狂,还需纵容他们继续的疯狂下去。一直疯狂到连皇上都无法忍受的时候,便是他们的末日到了。谁看不出他们借机揽权?谁又看不出他们没把两府放在眼里?打着变法的旗号借机揽取军政财三权,瞎子都能看得出。然而,现在的情形是,皇上正被他们蛊惑的在兴头上,现在反对的意见肯定是听不下去的。谁要是这个时候站出来反对,那岂非是自找苦吃?所以,此时此刻,韬光养晦静观其变才是良策,而非跳出来对着干。即便是吕相的身份,此刻反对也未必见效果。反惹皇上不喜,被以为是反对变法,反对富国强兵之策。没听那方敦孺在殿上的一番表演么?说的再明白不过了,谁反对便要谁去想办法对付辽人的入侵,解决财政的难题。这些大帽子扣下来,谁担得起?”

    钱谦益愣愣的道:“说的倒也是,不过……咱们就这么什么都不做,岂非让他们气焰大张?瞧瞧那些官员们,连天降大雨都说成是变法顺应天意之功了,这马屁拍的我都看不下去。咱们若不表明态度,这些家伙必会纷纷去向严正肃方敦孺献媚去了。平时可都是围着吕相转的这些家伙们都要反水了。”

    吴春来冷笑道:“岁寒知松柏,患难见真情。这是好事啊,天天围在吕相身边的一群人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,此刻反而水落石出了,倒是省的一个个的鉴别了。墙头草们让他们去好了,谁又在乎这些没有气节的家伙们?有他们后悔的时候。”

    钱谦益看了一眼闭目仰在椅子上似笑非笑的养神的吕中天一眼,咂嘴道:“老夫就怕……就怕弄巧成拙啊。那新法……新法一旦成功,严正肃和方敦孺可就无法撼动了。到时候,怕是吕相的位置……”

    “哈哈哈,笑话。那新法怎么会成功?钱大人,不是卑职无礼,您怕是真的老糊涂了。那新法如此的急功急利,如此的野蛮强行,又怎么会成功?什么让百姓回归土地耕作?无非是抑制兼并罢了。还有那什么放贷于民,那是直接从百姓身上取利。现在大伙儿还不太明白,很快他们便会明白过来,严正肃是要割百姓的韭菜。这和加税有什么两样?我斗胆预测一句,此新法必起民愤,严正肃和方敦孺会被万人唾骂。”吴春来冷笑道。

    “……竟有如此的严重,我可是真的没看出来……”钱谦益喃喃道。

    椅子上的吕中天忽然睁眼坐起身来,呵呵笑道:“钱副相,比这严重的还在后面呢。不仅要激起民愤,还要激起官怨。那数百万户的闲散百姓回归土地耕种自然是个极好的想法。我只想问一句,这些人卖了田亩流离在外,又想回归土地,请问,哪里来的田亩给他们耕种?大户人家也是花银子买下的田亩,凭什么给他们耕种?嘿嘿,接下来下一步,严正肃和方敦孺必是要解决这件事了。我倒是很像知道,他们怎么从大户手中将田产要回来。依着这两人的脾性,估计手段也是强硬之极的。那他们得罪的可不仅是百姓了,连豪门大户也一并得罪了,到那时,还有谁帮他们说话?刀没架在自己脖子上,一个个拍手叫好。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时候,我看谁还叫好?等着吧,好戏在后头呢。”

    钱谦益终于明白了过来,不是吕相不软弱可欺,是吕相早已看穿了一切,他只是在坐观动向,找寻时机罢了。自己再一次暴露了智商,实在是有些难为情。钱谦益其实并不想致仕,他还想在副相的位子上干下去,但这一切都需要吕中天的扶持才成。就像当年吕中天硬生生的将他拉到这个位置上,不顾众人的反对那样,钱谦益自己也明白自己是不够格的。但现在,自己怕是真的不能在这个位置上呆下去了,因为吴春来比自己强太多。吕相身边需要的是吴春来这样能看清楚事情的人,而非自己。虽然有些遗憾,但钱谦益其实也没有太多的怨恨之心,这副相之位本来就不属于自己。自己做了这么多年也已经够本了。而且,朝着看起来很快便会乱做一团,自己还是图个清静离开的好,自己这个智商就不要掺和了。

    雨停了,钱谦益告辞离去,公房内只剩下吕中天和吴春来两个人。吕中天微笑着对吴春来道:“春来,你果然和老夫合拍,你的看法和老夫相同。老夫没有看错你。钱谦益太糊涂,我想改让你接替他的位置了。当年钱谦益为我做了些事情,我也提拔了他为副相。这么多年来他也没什么建树,于我而言也仁至义尽了。朝中情势复杂多变,我需要你站出来。过几日我便劝钱谦益提前致仕,奏请你为副相。你看如何?”

    吴春来激动的跪地磕头,口中高声道:“多谢吕相栽培之恩,下官誓死追随吕相,肝脑涂地,万死不辞。”

    吕中天摆手道:“不要这样,你不是效忠于我,你是效忠于朝廷。变法之事,严正肃和方敦孺蛊惑圣上,坏了朝纲,我们是不能坐视他们胡闹的。但现在圣上对他们全力的支持,我们只能静观其变。虽则此新法有很多弊端,但只要执行得当,也必是有成效的。不瞒你说,老夫其实心里也有些犯嘀咕,真要是被他们做成了,哪怕是有弊端和民怨,只要于朝廷财政有益,皇上必也是认可的。到那时,我们反而处境尴尬了。”

    吴春来沉声道:“不会成功的,吕相你放心,这新法必然不成的。卑职不会让它成功的,这两个人如果霸占朝纲,还有我们的容身之地么?新法弊端明显,卑职有一万种办法可以让其难以成功。但那么做,似乎有悖朝廷的期望。毕竟,朝廷财政吃紧也是急需解决的问题。”

    吕中天长眉一挑,轻声道:“你想做什么便去做。朝廷的难题确实需要解决,但乱朝纲者也绝不可容忍。祸乱朝纲动摇人心比之朝廷的财税之事要严重百倍。李唐时的杨国忠善于理财,为朝廷赚了很多的银子。然则如何?李唐衰败自杨国忠专权始,这便是重利而轻义之弊。我们绝不能以一技而掩其偏。国之重臣,讲究的是忠义之道,而非取利之技。严正肃和方敦孺枉读圣贤书,他们要全天下人都逐利,这将会让我大周的风气败坏,绝不可容。”

    吴春来躬身拱手道:“下官受教了,下官明白了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政事堂南侧,制置三司条例司的独立院落后堂公房之中气氛一片沉闷,丝毫没有条例司颁布新法之后应有的喜悦之情。因为回到公房之后,杜微渐便脸色阴沉着坐在自己的桌案后生闷气。同公房的几人知道这个人不好惹,也都憋着不说话。

    林觉其实也是心情不悦,也没心思做事,于是搬了凳子坐在廊下看雨。

    刘西丁凑在林觉身边低声笑道:“瞧那位杜大人,今日颁布新法,是我条例司的大喜事,他反倒像是丢了魂似的一肚子不满。这个人是不是有毛病。”

    林觉皱眉道:“刘大人怎不去问问他因何不满?”

    刘西丁道:“还不是因为他的建议上面没有理睬。他也不想想自己的身份,这里可不是他做主,最终的条款是需要严大人和方大人定夺的,他倒是把自己当个人物了。”

    林觉冷声道:“那么刘大人把自己当什么了?只是个没有脑子的听人摆布的傀儡么?没有自己的想法么?”

    刘西丁一愣,满脸通红的怔怔的看着林觉。林觉自知言语过重,缓和了语气道:“刘大人,不要再背后说人,这样反倒让我看轻了你。我和杜大人之间并无芥蒂,你每次都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,莫非是要看着我和杜大人闹起来你才开心么?我不喜欢听这些话。”

    刘西丁面色羞愧,无地自容。林觉看着他叹了口气道:“我不是要让你难堪,官场上有一种人是我最不喜欢的,我是真的希望你不要当那样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是是,林大人放心,我再不说这些花了。”刘西丁面色晦暗,连连说道。

    林觉站起身来走进公房之中,看了一眼正坐在桌案之后铁青着脸的杜微渐,走到自己的桌子旁坐下,缓缓的磨墨,拿了毛笔蘸了墨汁后略一思索,铺纸刷刷刷写了起来。片刻后,写好了一张纸,鼓着腮帮子吹干了墨汁之后,林觉仔细的叠好踹在袖子里站起身来朝外走去。

    “林大人请留步!”突然间,坐在林觉身后位置的杜微渐出身叫道。

    林觉停步转身微笑道:“杜大人有何指教?”

    杜微渐沉声道:“林大人,今日之事你就一点看法都没有么?那新法的条款你便毫无意见么?”

    林觉笑道:“杜大人,木已成舟,新法已然公布,现在还说什么?”

    杜微渐怒道:“难不成我们都是泥塑木雕的木偶?两位大人行事实在教人失望,杜某满怀崇拜之心前来,欲为变法之事助一臂之力。却没想到却遭受如此怠慢。既不同意我们提出的条款,却又为何佯装答应?这算什么,拿我们不当人么?”

    杜微渐声音很大,像是喊叫一般,吓得坐在最后位置上的另一名检校文字官田慕远站起身来,摆着手道:“杜大人,杜大人小声些。莫要教两位大人听到了。 ”

    “听到又如何?不但要教听到,我还要去当面理论呢。”杜微渐拍着桌子叫道。

    田慕远咂嘴摆手道:“哎呀,杜大人,你才入仕不久,官场的规矩不懂么?咱们都是下属,上官才是最终决定事情的。条款的变动也必是两位大人做出的决定,那是他们的权力。难不成要两位大人听我们的不成?不要颠倒了主次啊。”

    “错了就是错了,错了便对新法有害,那不是一两个人能决定的,那是干系道新法的成败之事。我们既是条例司的官员,理应要据理力争。难道个个当缩头乌龟?那还要我们作甚?还要我们编纂新法条款作甚?两位大人口述,我们笔录便是。在其位谋其政,这是我们的职责。否则便是渎职。”杜微渐大声说道。

    “哎!杜大人,莫要书生意气。怎么说呢?时间长了你自然便明白了,消消气,千万不要做出过激的举动。林大人,您给劝劝。”田慕远皱眉道。

    林觉看着满脸怒气的杜微渐不语,杜微渐皱眉道:“莫要劝我,林大人,你能忍住不说话,我却不成。你休要劝我,否则我会看不起你。”

    林觉微笑道:“杜大人,谁说我要劝你了?你既如此愤慨,干什么不跟我一起去见两位大人去?我刚要去见两位大人,你便叫住我了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田慕远惊愕出声:“林大人,你也这么不懂事么?要去找两位大人理论?”

    林觉微笑道:“我不是去理论,我是去申请调离这里。”

    “调离?”杜微渐和田慕远惊呼道。

    林觉伸手从袖中取出适才写的那张纸递给杜微渐。杜微渐快速打开,迅速的读了一遍,皱眉道:“你打算调去当相度利害官?那是为何?”

    林觉沉声道:“检校文字是制定条例,相度利害官是检查新法的执行情况,保证新法的实施。现在我们犯下了错误,虽然那不是我们的错,是两位大人执意而为之。但我既然觉得其中有纰漏,便应该去补救这纰漏。所以我申请去当相度利害官,去监督新法实施的过程,去一线,用事实来说服两位大人修改新法。而不是在这里生闷气。我的原则是,我做的事我负责任,我犯的错,我要积极的补救。倘若我无法补救,那么我便申请离开条例司。这是我的行事风格。”

    杜微渐怔怔的看着林觉,沉声道:“林大人,本来杜某对你是颇不服气的。就算是现在,杜某自认为才学不输于你。但在行事上,你胜过杜某许多。杜某只知生气发怒,而你却已经准备行动补救了。就冲这一点,杜某敬你三分。你说的对,我们犯下的错要去补救,我也去做相度利害官,去下边的州县去巡视,用事实来改变两位大人的想法。”

    林觉微笑道:“那还等什么?咱们一起去见两位大人。”

    杜微渐道:“莫急,我写个申请调离的请文。”

    林觉哈哈一笑道:“还写什么?在我这张下边签个名不就成了?莫非杜兄认为我写的文采不够斐然?”

    杜微渐哈哈大笑,提起笔来刷刷刷写下自己的名字。两人相视而笑,携手出公房而去。

    田慕远呆呆的站在公房里,看着两人的背影出了门喃喃道:“这算怎么回事?两大笔杆子走了,后面的事儿还怎么做?林大人你跟着起什么哄啊,那两位大人一个是你老师,一个是你老师的挚友,你这么做不是拆台么?”

    公房廊下,全程竖着耳朵倾听的刘西丁看着林觉和杜微渐离去的背影,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来。片刻后,他一头扎进尚自未停的雨里,消失在院门之外。